秦文彩是当天到场领奖的“海洋人物”中年纪最长的一位。谈及获奖感受，秦文彩缓缓说道：“感谢评委会和广大网民给予我‘十大海洋人物’的荣誉。海洋石油开放是群体的力量所为。个人只是群体中的一员，我只是尽了一点应尽的责任。今后，在有生之年我当为海洋经济尽绵薄之力。”

　　1978年，秦文彩随同中国石油代表团赴美国考察，正式进入海洋石油行业。在考察过程中，秦文彩的思想受到了很大的触动，对中国石油对外合作建立起初步的认识。

　　秦文彩和外国人吵架时常说：“我们也有大油田，我们不是小孩子了。”外国人不相信，他就请人家来看，前后请了7家外国公司到7个油田参观，包括与外国石油公司合作开发的大油田。看过后，他们不说话了，开始认真思考与我们的合作。

　　而我们开始对外合作，也是从“看人家”开始的。

　　1978年的赴美考察活动，秦文彩带队的中国石油代表团被安排去参观墨西哥湾上的一座平台。当夜，狂风大作，秦文彩一行被阻隔在海上。考察团的人多是旱鸭子，船晕得厉害，都去船舱休息了，秦文彩却留下来和船长攀谈。那一夜，他第一次听说大风来了的时候要停止作业、撤人、弃船；第一次听说西方的保险体制和石油公司管理上的国际惯例；第一次知道了可以有这样一种模式：“井由石油公司投资，钻井船和钻井队是承包商，钻井工程设计、技术服务、海上配餐等都有不同的承包商。”

　　秦文彩迷惑了，不是要“人在，设备在”吗？不是应该“从上到下一盘棋，各行各业拧成一股绳”吗？

　　全新的理念、全新的模式、全新的体制，这一切都闻所未闻。它们能被借鉴到中国来吗？我们要进行什么样的改造？秦文彩的思考，也正是当时海洋石油对外合作的先行者们共同的思考。“既是决策的参与者，也是具体的执行者”渤海论证会。

　　1981年3月23日，渤海石油勘探开发论证会在石油工业部举行。针对有人提出1980年中国与日本签订的合作开发合同“贱卖”了中国的资源，中央要求石油部在这次论证会上弄清楚海洋石油对外合作的这次尝试究竟有没有“卖国”。可以说，这次论证会的结果对当时改革开放的推进起着决定性的作用。秦文彩是会议最主要的发言者，也是唯一回答质疑的人。

　　在这个事情上，秦文彩对自己的评价是，“既是决策的参与者，也是具体的执行者。”

　　“群众比较容易被煽动。当时，渤海油田钻井船上的工人在平台上贴大字报，上书‘八国联军回来了??引狼入室’。但是我自己却很清楚，这件事绝对没做错。”秦文彩说。　　在参与海洋石油对外开放工作前，秦文彩已经戒烟两年。彼时，需与外国人谈判，他又开始吸烟了。他说一是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再一个也是为了多争取和同事交流的机会。为了这海洋石油工业改革开放的第一炮，秦文彩可以说是殚精竭虑。面对一些质疑，他虽然无奈，但不恼怒，他只想利用这个机会让国人知道，改革开放不是洪水猛兽，而是能够带来大实惠的好事。 

　　“当时我有一个想法，就是很多人都会站出来支持这件事。我相信自己做的事是对的，是出于对国家利益的考虑，是能成功的。”秦文彩说。

　　从计划经济时代走过来的秦文彩，为什么能如此肯定合作不是卖国？“我当时想，美国技术力量那么强、资金那么雄厚，为什么也选择合作开发海洋石油，这就说明海洋石油是存在巨大风险的，我们要分摊风险。” 秦文彩说，“当时为什么接受新观念那么快，脑子一下子就转过了这个弯，到现在我自己也解释不清楚。”

　　其实，很多人不知道，当时秦文彩心里已想好了退路：“‘文革’时，我被说成是走资派，被关进牛棚。这次，大不了就再被关进牛棚一次。”

　　对于发言时的态度，秦文彩没多想，就是实事求是，没有任何情绪在里面。内心紧张，外表轻松，这是与外国人谈判积累下的经验。“我们把合作以来的资料全摆出来，谁想提问，先来看资料。我们丝毫没有粉饰的想法。

　　秦文彩说：“问题都由我来回答，回答错了，也由我一个人来承担。” 有人问：“石油工业部不与地质部商量便同外国公司签协议，是不是超过了管理范围。”质疑者不知道，为了合作，秦文彩跑了四十多个部委，说明他们干的这个事儿不是里通外国。所以，尽管后来秦文彩的“罪状”上尽是“出卖资源”、“洋奴哲学”这样的字眼，却从来没出现过“里通外国”。

　　在社会通向开放、和谐、民主的道路上，简单的二元对立是不需要的，更珍贵的意识或许是：冷静、坦然和包容。秦文彩和他的同事们以这样的意识，成功地化解了一次可能会毁掉改革开放成果的危机。

　　总经理负责制与精干高效

　　在建立中国海洋石油总公司的过程中，秦文彩力主总经理负责制和精兵简政，这些在当时看来有些荒谬的想法，让中国海油受益至今。

　　或许是军人出身的缘故，秦文彩身上有一种率性而为的意气。在那个政企不分家、阶级斗争影响尚存的年代，当他抛出“不要科长、处长、局长……不要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实行总经理负责制”的决定时，许多人认为是异想天开。

　　在推行总经理负责制时，秦文彩遇到了来自方方面面的阻力。“比如地方部门开会，要求我们派个科长去。我们派去岗位经理，可是他们不认同。”秦文彩灵机一动，下次任命干部的时候，都用括号加个级别，比如（副科级）经理、（副处级）经理。　　秦文彩提出要建设精干高效的队伍，也是因为吃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亏。他曾经在一个矿务局当局长，那里很快就膨胀到5万多人。后来因为没有打出油，项目下马，2万多人都被打发回家，一个人只拿了几十块钱。

　　“当时，我的精干观念很明确，一些陆地油田来的人脑子里还有人多好办事的旧观念，一心想要搞钻井队、后勤队，不愿意共用设备。”最后，我们在南海、渤海这些已经形成大而全体制的老基地，采取了人员逐步消化的原则，而像上海这样新建的基地，一开始就限定人数和规模。

　　 由于层层简政放权，地区公司搞活了，专业承包公司搞活了，整个中国海洋石油总公司也搞活了。中国海油精干高效的人才队伍建设原则，沿袭至今。

　　“秦五条”一箭双雕1982年元月，国务院正式发布了《中国海洋石油对外合作条例》。《条例》的诞生标志着我国海洋石油对外合作走上国际惯例、依法办事的轨道，可以放手大干了。可是《条例》中的同等优先原则（即在报价、质量和交货期等条件相同的情况下，合作油田要优先使用中国的产品）在执行过程中又出现了问题，于是在秦文彩的倡导下，确立了后来著名的“秦五条”。“秦五条”是以中国海洋石油总公司的名义发出的文件，被译成英文，发至合作的外国石油公司。“秦五条”以《条例》为依据，详细规范了外国公司在中国作业期间，在设备采办、人员雇佣、专业服务招标等方面所需执行的具体规则。

　　在确立同等优先原则这件事上，有人曾说“秦文彩的屁股坐在了洋人的板凳上”。“在合作之初，我们考察了英国北海油田的经验，当时英国开发北海油田，70%~80%的设备用的都是英国的，也带动了英国的民族工业。于是有人硬套这个，要求我们的合作油田也必须要用70%~80%的中国设备。我当时的观念是，中国的东西要用，但一定要经过试验。如果我们在技术、价格、进度上都具有竞争力，就丝毫不能让步。但是，如果我们的技术水平不过硬，甘愿找‘洋拐杖’，与外国公司合营。海上的设备要万无一失。最后，我们定下了同等优先原则。”秦文彩说。

　　执行同等优先原则不久，南海某服务公司就出了个洋相。BP公司（英国石油公司）当时招标三用工作船，这家服务公司和招商局的一个船队参与竞标，后来BP公司选中了招商局的船队，这家服务公司就不高兴了，在《羊城晚报》上发表了一条消息，说招标无效。我们没办法，上报了中央，最后中央要求他们登报道歉。这个风波，秦文彩从前极少提起，却是国内企业滥用同等优先原则的一个实例。

　　秦文彩为合作油田做了件好事，却没想到一些外国公司再招标的时候，就以这次招标风波为借口，不尊重中方代表的意见和合同规定的条款，抵制使用中国的承包力量。对此，秦文彩的态度十分坚决，“秦五条”也应运而生。“五条”中细致限定了在设备采办、人员雇佣、专业服务招标等方面合作油田的外国作业者所需执行的具体规则。

　　由于“秦五条”是对《条例》的解释和补充，是依法设立的，因此外国公司也无法拒绝。有人评价“秦五条”说：“如果说《条例》以法律形式表达了一个主权国家不可亵渎的尊严的话，那么‘五条’则是以国家公司的名义对这种尊严的一种严正的维护。”

　　与第一个自营油田绥中36－1的未了情

　　1986年，中日合作的埕北油田全面投产，渤中28－1油田即将投产，锦州20-2构造评价取得进展，一个适应对外合作和自营勘探、开发、生产的北方海洋石油基地已初具规模。也就是在这一年的6月，渤海上发现了中国海油的第一个自营油田绥中36-1油田。

　　1973年，秦文彩在孤岛油田（胜利油田的主力大油田）蹲点，参与开发那里的稠油油田。1986年6月，储量上亿吨的绥中36－1油田成为中国海油第一个自营油田，这里打出来的也是稠油。

　　稠油怎么开发？海洋石油工业对这个没有概念。不久，秦文彩退居二线，还挂念着这个油田。1990年，他带着渤海公司的几个人去孤岛油田考察，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学习稠油开发的技术和经验，并写了份详细的报告交给时任中国海油总经理钟一鸣。

　　后来，秦文彩有机会乘直升机去看绥中36－1平台，在直升机上看到一个没开发的小岛，他让飞行员围着岛绕了个大圈，从各个角度都拍了照片，想建议看能不能把绥中36－1的管线引到这里，在这里建设个终端。十几年过去了，尽管终端没有建在这里，但当初直升机上拍下的照片他仍保存着，与照片一同保存的，还有他对自己亲手“接生”并眼见着长大的中国海油第一个金娃娃的挂念。如今，在绥中36-1油田服役的油轮中，有一艘叫“渤海明珠号”，而这名字正是秦文彩题写的。

　　“一个人只要有信仰，他就有牺牲的精神，就会坚韧不拔地为自己的理想去奋斗。” 秦文彩说。

　　秦文彩获选新中国成立60年“十大海洋人物”，我们去采访他，想听他谈谈感受，他却先说起了信仰。“我刚刚去了趟井冈山。一路上我都在想，革命中那么多人会拼了命地去实现一个目标，这究竟是为什么？”他说，“我要为他们写一篇文章，现在太忙了，但是我会写的，这也是对新中国成立60周年的一个纪念。”

　　秦文彩正在考虑为战士的信仰写一篇文章，但他当时没意识到，他自己也是一名战士，同样信仰坚定，并如巴金所说，他的信仰使他“能够忍受一切艰难痛苦，而达到他所选定的目标”。

　　15岁扛枪打仗，13年军旅生涯，秦文彩对共产主义的信仰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经历过生死的考验。

　　一朝转业，他成了一名石油人。从荒原戈壁的玉门油田到前路艰辛的海上油田对外合作，几经坎坷。有人指责他领导的团队在对外合作中是“宁赠友邦，勿予家奴”，有人讥讽他搞总经理负责制是异想天开，有人怀疑他签订的合作合同是“屁股坐在洋人的板凳上”，他依然能从容淡定地掰开来、揉碎了，把个中因由讲给质疑者听，他仍然能够自信、坚定地继续走自己的路，是因为他相信，自己做的事情于国、于民都是好事。对事业的信仰，让他超然于宠辱之外，更能洞悉事物的本真。

　　海洋，也是秦文彩的信仰。尽管秦文彩40多岁才第一次见到大海，却并不妨碍他对大海的感恩。他相信大海里藏着生生不息的力量。“三年自然灾害”时，秦文彩在四川，那时大家都吃不上饭，饿得奄奄一息。余秋里就对秦文彩说：“你们守着这么多河，咋会没东西吃？”于是秦文彩就发动大家下水捞食,靠这个，他们度过了那段艰难岁月。“尽管这水不是海，但江河入海，大海孕育着生命，也是生命缘起的地方。”秦文彩说。

　　信仰，润物无声。秦文彩不离不弃地为海洋事业耗上了大半辈子，掏心掏肝地为海洋石油合作开发绞尽了脑汁，探其因由，却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倒是有两个他一直倡导但最终也没能学会的东西让他念叨不下，一个是游泳，一个是英语。

　　学游泳时，秦文彩已经年过花甲，刚探到点门道，就被告知患上了糖尿病，腿上绝对不能受伤。他本不信，还想试试，结果一次在泳池里磕伤了腿，久久不能痊愈，于是再不敢游了。

　　他学英语，也是刚入门。说他不会英语，外方不相信，因为与外方交流时，翻译一翻，他就点头。“他们的话里的基本原理我是懂的。”秦文彩说。再加上秦文彩还有做笔记的习惯，他们就更以为他不会说英语是假装的了。“第一次访问美国时，美国中央情报局就有个人专门负责盯着我。”秦文彩猜，他们大抵就是想看看他不懂英语到底是不是假装的“我最近迷上了《潜伏》和《人间正道是沧桑》，每集都看。”秦文彩说。不知是不是巧合，这两部电视剧，讲述的也正是信仰。

　　泰戈尔说：“信仰是只鸟儿，黎明还是黝黑时，就触着曙光而讴歌了。”想到这句话，再看看眼前这个精神矍铄的耄耋老人，忽然觉得心里一片光明。人们所记住的，都是他那些“指点江山”的大动作，而我脑子里盘桓的却是他的一个小动作。采访结束后，当我们起身准备离开，转头跟他道别时，却见他正弯着腰，把坐过的椅子一一摆正。 

　　寻找石油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