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天刚从山西平朔煤矿回来,明天还要出去,要在能跑得动的时候多去走走。”每次见到濮洪九,他都是笑容可掬、声音洪亮,让人很难把眼前这位常年奔走在生产一线的老者和他76岁的实际年龄联系在一起。
历任煤炭工业部副部长、中国煤炭工业协会第一副会长、国家能源专家咨询委员会副主任的濮洪九,现任职务是中国煤炭工业协会名誉会长、中国煤炭学会理事长,但大家还是喜欢亲切地喊他“濮部长”。
对于理顺煤电关系,煤炭市场价和重点合同价的并轨,长期以来濮洪九一直在力推,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煤炭走过的这段历史,经历的种种争议和矛盾。在煤炭即将迈出改革重要一步的前期,濮洪九接受了《能源》杂志记者的专访。
《能源》:当前煤价很低,市场煤价和重点合同煤价相差无几,是否可以说现在是并轨的好时机?为何提了这么久,到这个时间节点上才正式启动并轨?
濮洪九:前几年煤炭的需求量特别大,产量又不足,所以煤价就涨起来了,市场煤和重点合同煤的价差很大,最高时达到200元,那么煤炭企业就会觉得不平衡,所以在合同的履约上出现了一些问题,引发了矛盾。另一方面,由于合同煤主要供应的是大的电力集团,煤炭领任务的也是国有大企业,所以行业上形成了不平衡,民营企业、个体户不参加合同煤分配。各地方也搞些政策,而且中间还会有人钻空子,搞寻租,引发了一批腐败,这都是一些不规范的市场行为,所以我一直认为只要存在双轨制,矛盾就会显现,市场就无法规范。
但是煤炭供应紧张的时候不敢改变,怕影响煤炭供应。今年开始煤价大跌,全国而言,发电企业就节约了近两千亿元的成本,而且煤炭供应充足,重点合同煤价和市场煤价相差无几,价格上就相当于并轨了,不如趁此机会推进市场化的进程,就此问题上形成了共识。我认为现在是个并轨的好时机。
不过,电力企业有两个担心,一是怕煤炭供应不足,他们认为现在煤炭供大于求所以降价,供应一紧张又要涨价。其实,由于前一段时间煤炭效益好,17个行业都去建煤矿,“十一五”到现在就投了两万亿,建了不少新矿井,所以产能是超的,不会出现煤炭短缺情况。第二,电企怕价格再出现大的波动。这也不用担心,现在属于供大于求,供应不紧张价格就涨不上来,煤价属于理性的回归阶段,现在企稳了,接近于市场价和合同价都能包容的价格。原因很简单,需求在下降,产能却在上升,另一方面,节能因素导致其他能源产品加以应用,这是生产规律。
《能源》:煤价双轨制是怎样形成的,您怎么评价这几年的演变?
濮洪九:解放以后我们国家经济基础比较薄弱,为了解决人民需求的问题,提出两白一黑,两白是粮食和棉花,一黑就是煤炭,解决穿衣、吃饭、取暖问题。这三件事国家一直是管控的,属于统购统销。到1990年由于其他行业产品价格放开,煤炭生产成本增加,吨煤成本58.57元,而售价仅为30.64元。 1992年,我跟时任物价局局长反映,煤炭的价格太低,一吨才30元钱,不如一吨沙子贵。他就跟我解释,煤炭关系到千家万户,如果价格要涨,会波及到馒头都跟着涨价,牵一发而动全身。当时我写了份报告,叫《统配煤炭价格 改革势在必行》,曾先后刊载于国务院研究室(送阅件)1992年第8期、人民日报社(内部参阅)1992年第8期,提出必须要改革,因为价格太低了。
1993年,我们向领导层汇报,煤炭亏损需要补贴60亿元,当时全国总共的补贴才一两百亿,所以当时国务院领导就下决心,煤价要放开,起初放开的是电煤和炼焦煤,保障人们的生活需求不涨价,供化肥的煤炭不涨价,这就相当于放了一个口子。当年执行得很好,仅仅过了一年,冶金煤就进入市场,随行就市。但电煤有个小插曲,当时的东北煤炭公司和东北电力公司签合同的时候,煤炭要调整价格,电力不同意,两家就打官司,当时国务院出面协调,最终涨了5元钱,这样一来相当于电煤的价格国家又给管起来了。电煤本身就占煤炭供应的半壁江山,所以后来每年的订货会政府都介入。
到了1998年,煤炭出现了供大于求,价格下滑,国家就考虑煤炭价格还是应该进入市场化,但是要保障八大行业实行计划价格,即电力、冶金、化工、建材、化肥、有色、出口、居民生活,其他的都实行市场价。后来逐步放开,只保电力、化肥和人民生活三类,重点是电煤。当时实行计划价格其实在帮助煤炭解决困难,至少国家定价的价格是有保证的,运力也有保证,计划价格比较稳定,电力的货款回收也比较可靠,这对电、煤双方都是有利的。虽然比市场价少收了一二十元钱,但是好处还是很多的,这样就出现了双轨制。所以不能说双轨制一开始就不好,应该给予正确的评价。
到了2001、2002年,我们国家经济发展迅速,煤炭需求上扬,市场价开始快速上升,与合同价的差距越来越大,最后大到150-200元,这时候矛盾就出来,同一个煤矿花同样的成本和人力,出来的煤却不同价格,这样就影响企业利润,所以煤炭企业就觉得吃亏了。煤炭随行就市,电价却是管制的,从而出现了每年订货会闹矛盾。
过去为什么矛盾少?因为国家当时是把煤价和电价都统一管起来,所以一调煤价,也相应调电价,那时候叫顺价机制。
《能源》:煤电产业链条一直是两种价格引发的两套产业链,这一次提出煤价的并轨,但是铁路和电力还是没有放开,您觉得该如何去理顺这样一个产业链?全产业链无法市场化的症结在哪?
濮洪九:价格并轨以后,双轨制中出现的价差矛盾就没有了,市场就规范了。以前几种价格,煤炭交易中心都难运行。电力确实有困难,我很同情电力,煤和电之间的铁路是垄断的,煤炭的出厂价并不高,到厂价却涨一倍,因为有铁路运输等中间环节,另一端,发电又受电网上网的制约,所以发电前后有两座大山。必须保证合理的电煤价格,有一个双赢的价格双方就可以接受。
其他配套也要理顺,过去合同价有运力保障,现在要涉及到铁路的改革。开订货会实际上是订运力,铁路不合理的地方是:比如,铁路一年运了20亿吨的煤炭,但是他只拿出来10亿吨的运力去订货会,剩下的10亿吨是活的,需要煤炭和电力企业去跟铁路协商。我建议用上一年实际的运力作为下一年的分配基数。而且应该签订合同,不应该车到了没有煤就罚煤矿,有煤时车不来铁路却不承担责任,这是不公平的。所以铁路也要改革。
解决双轨制比较担心的就是运力,煤炭紧张不紧张运力是个大因素。但是,我们欣喜地看到,过两年新建运煤大通道建成这个问题就好解决了,供应及时就可避免煤价的大波动。大通道多了,受铁路制约的因素就减少。这几天大秦线检修15天,秦皇岛的煤价就上涨了5-10元钱。还有电厂和电网的改革等,这几个因素都要考虑,才能理顺整条产业链。
《能源》:煤价并轨改革以后政府将是一个怎样的角色?
濮洪九:政府的介入会越来越少,前几年订货会我都参加,我就提出,要煤矿和发电厂直接对接,不要层层管制,中间环节尽量减少,避免不必要的因素引发煤炭价格上涨。现在是地方政府管,发改委也管,政府应该是研究制定大的方针、政策、法规和规划,进行监督、协调。如制定开发煤矿的准入标准和条件,这些必须按照国家的规定来办事,但是经营是企业自己的行为。现在电煤一有大涨大落,矛盾就归结到政府身上。
《能源》:这几年,几次启动煤电联动,煤价并轨以后是否还会继续启动?
濮洪九:肯定要配合。市场价格不会一成不变,现在的煤价是合理回归,但企业必须要有合理的利润才能生存,才能谋求发展,不能跌破成本价,只能是在一个合理的价格内波动,但是总归价格是变动的。因此,煤价要提高,电价也要跟着联动,不过这也是总体能源价格的改革问题。
煤电联动是个不得已的办法,煤炭成本高了,安全、环保的投入多了,就要涨价,电却不能涨,所以电厂无法承受,毕竟煤炭占发电成本的70%-80%。并轨以后有一个通盘的改革会好一些,双方都认为可以并轨了,然后再具体研究并轨后还有些什么问题可以解决,至少现在改革的意识比过去强了,这些都是好现象。